新闻周刊丨好文来背诵，一套就管用？一位高考阅卷老师的思考：语文，不是为了考试而来的

半岛全媒体首席记者 高芳

随着开学季到来，又一届学生开启了新的冲刺，目标直指一年后群雄竞逐的中高考。而相比拼命刷题的数理化，要求“稳住”“不添乱”的语文或者说作文，总是成为每年大考中热度最高的话题。“语文是一门玄学”“误尽苍生是语文”——道不尽一届届考生对这门学科的感慨。究竟什么样的高考作文才是真正的好文章？

我们跟随山东省平度第一中学张妮老师走进“语文”这堂课，试图寻找一个答案。从业23年、3次参加高考阅卷，张妮从铃声敲响的课堂里和摞成山的试卷里，看到众多学生与语文的纠葛，置身思考与探索的纬度之下，她的一番真心独白或将带给你我启示——

作文阅卷第一眼看什么？

我与“语文”的渊源说来话长，1996年我考入陕西师范大学就读汉语言文学教育专业，2001年进入山东省平度第一中学任语文老师，2017年开始参加高考语文阅卷，2023年成为高考语文阅卷组小组长。

课堂上的张妮

从阅卷中我发现，学生们都头疼的作文写作还是存在一些问题。拿今年的高考作文命题“故事的力量”来说，相较于往年，审题上是降低了难度的，考生基本上不会跑题。

2022年高考作文“本手、妙手、俗手”，全题是177个字儿，今年的题目就很短，一共才68个字，而且用分号隔开，直接就告诉你好的故事它有什么作用：触动心灵、启迪智慧；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可以展现一个民族的形象……最后告诉你：好故事是有力量的。

第一个关键词是“故事”，第二个关键词是“力量”。抓住这两个关键词，写记叙文、议论文都是可以的。但是今年这个貌似简单的题目，拿高分却不容易。

我们阅卷发现，有的考生直接就把人家给的材料当分论点给扩写了。那么，他就只能拿一个基础性的分数，不会太高。为什么呢？因为没有注意并做到题目里的一句话：“以上材料引发了你怎样的联想和思考？”

阅卷老师看一篇作文，就好像我们看一个人。人一出来，打眼这么一瞅，这个人大概的高矮胖瘦，直接就看明白了。所以，作文呈现出来的架构要能看出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是层层递进，还是主次分明，这是需要重点挖掘一下的。这个架构就好像小时候玩的搭积木，几个论点如果搭成一个“品”字型，是不是比它们并列摆放要有新意？

比如一说到“力量”，不单只有比较刚性的力量，还有润物细无声的那种、比较柔性的力量，或者比较慈悲的力量，这些都是比较有新意的“跳出”感。

好作文除了逻辑之外，还有一个要素就是要“扣题”。作文的逻辑架构、标题的拟定、观点提炼，都应该回扣到这个关键词上去。好的作文肯定是扣题的。

学生的语文反思

我看到一部分“痛失分数”的跑题学生，他把关键词换了。例如，有考生把“故事”换成了“历史”；还有人把“力量”换成“坚持”“毅力”等词。通篇换词，这就明显跑题，得分就会很低。

跟很多学生交流时，我也“窥探”了一些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他们在进入考场后会变得比较保守，怕万一我这个地方稍微活泛一点儿，会不会得分很低？或者说，觉得平时有一篇作文写得特别好，怎么着都想在高考的时候用一用。

对此，我一直跟学生强调：高考的时候，我们应该把平时的思想“包袱”都抛掉，只关注眼前这个题目。希望自己写什么，在写的时候就要往关键词上来回扣，一定不能中途换词。比如，有人谈的是读书，书籍里的内容都可以叫故事，可不可以写？可以。但是关键词不能说书籍怎么样，还是应该写书中的故事怎么样，这些细节稍微一注意，就不会跑题。

千人一面怎么拉开分数？

高考阅卷中，还有一点我感触特别深，就是素材丰富性。今年参加阅卷时，我旁边有一位老师，已连续阅了十几年试卷，他说：“哎呀，这么多年来，有一些素材从没有变过。”

比如说袁隆平、屠呦呦，再往前推，用的比较多的是司马迁、爱迪生……这样的素材好不好？肯定是好的，素材本身没问题。但是年年如此，人人如此，尤其是试卷集中在一块儿的时候，发现所有人都在用这样的素材，千人一面，你怎么和别人拉开分数？

再比如说，有些看起来比较唯美的词：春草蔓发、春山可望、大国泱泱……诸如此类，所有人都这么用，那么它的优势就不存在了。“我有明珠一颗，照破山河万朵”等也用了N年了。流行什么，我们一窝蜂都去跟风。一跟风儿，就没有个性特点了。

有一次参加培训时，很多教学几十年的语文老师聚在一起，大家提到一个话题：希望看到的作文是千人千面。很多教育专家都在强调作文不要一个模样，这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素材的同质化。

这个问题也很好拆解，那就是考生要建立自己的小众素材。袁隆平既然大家都在用，那么后面再排列几个“小众”，比如种子专家钟扬、全国劳模张秉贵，他们三个人都是在我们课本“劳动”那个单元里出现的人物啊。

其实很多学校语文组都有专门负责收集素材的老师，把《中国青年报》《人民日报》等一些媒体上见到的好素材收集归类，这是一种常规的做法。当然，积累素材也不是越多越好，关键要对素材吃透，概括出这个素材的精神内核。它的内核肯定不止一个，放到作文里要恰如其分地使用。

比如说贝多芬这个例子，貌似很老，大部分人只记住了他扼住生命的咽喉，跟逆境做抗争。很少人关注到贝多芬还是音乐史上一个连接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的桥梁，在继承和发展方面做得特别好。

能不能背篇好作文套用？

经常有学生拿着一篇作文来找我：“张老师，您看看我找的这篇满分作文好不好？”我都会笑着摇摇头。

网络上传的很多“满分作文”，并不都是真正的满分作文。即使阅卷组判定了满分作文，按照保密规定，它也不可能流出来，甚至大肆流传到网络上。

但是有些学生会受到影响，他会模仿这些作文里的素材、句式、结构。这些所谓的“满分作文”，形式往往很花哨，内容却很空洞，或者第一眼扫过去，关键词都嵌进去了，看起来好像也是在扣题。但是细读一读它的句子，上一句和下一句逻辑都不成立，这就是标准的“伪满分作文”。

学生厚厚的素材本

如果学生跟着这种样子去学习，不但没学到，反而可能会把自己原有的、好的东西丢掉。

阅卷老师看作文，是希望看到学生能够写出自己的真情实感、真知灼见。我觉得，大家追捧“满分作文”可能是一种心理在作祟：我能不能背上一篇好作文，套用？可要是按照这种方式往下走的话，作文的路只会越走越窄。

作为一名语文老师，我听到过很多学生的抱怨：“我天生就不会写，我没有那个文采。”“文采”好像被大家理解成一种类似“天赋”的东西，让它蒙上了一些“玄学”的味道。

其实，写得优美，不等同于华丽词藻的累加。只要能够把自己的观点非常清楚地、深刻地表达出来，在这个基础上，再加一些优美的用词就更好了。

张妮电脑上密密麻麻的教案

比如，大部分人会说：让我们这个国家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有文采的人”会说：让红旗猎猎的地方都洋溢着国力强盛的自豪。后一种的语言就带有一种形象感和画面美。

比如，多用几个排比句、反问句、设问句——为何这样？因为他如何……这样的表达肯定比直接陈述效果要好。

比如，有学生写李白的故事，老子的故事，“有文采的人”就会说：你看，李白御风而来；你看，老子骑青牛而去。这种画面感就非常形象化。

也就是说，你要上台表演了，不能素面朝天啊，总得擦点胭脂修饰一下，但也不能浓妆艳抹，甚至妖魔化。

各地专家、包括平时阅卷的时候，都在呼吁作文要“好好说话”。因为有些学生喜欢用“人民日报体”，或者用他平时背的优美的例句，硬往自己的作文里塞，和自己的学生腔泾渭分明，融合得不好，就好像小孩儿学大人说话，或者是小孩穿大人衣服的感觉，显得非常生硬。

因此，我们每年都在呼吁文风要端正，所谓的“端正”，就是要说符合身份的话。一篇好作文，就是写自己的真情实感、真知灼见，怎么想的，为什么这么认为，要用自己的方式来呈现。

老师的评分给低了？

拆解了那么多条“得分项”的内核，可能有些人不太服气。“我感觉写得不错，老师给我评分低了”——这样的声音一直有，毕竟文字不是“1+1=2”的数学题，每个人对它的理解不尽相同。

但是高考阅卷，是非常公正公平的。作文会先经过两个阅卷员审阅，如果两人判分有差距，就会到第三个阅卷员那里重新审阅判分。如还有差距，就会转到组长那里，再到专家组。

所有阅卷人员对待评分都是特别严谨的，给多少分，为什么要给这个分数，肯定有一个标准。而且阅卷原则强调特别清楚——“一把尺子量到底”。阅卷老师们会放下平时自己的阅卷标准和方式，全部用统一的标准和方式。正式评分前，我们会有试评，评出来的分数如果和专家组的评分有差距，就要对阅卷人员进行重新培训。

转入正式评卷的过程中，后台也在进行监控，看阅卷老师整个标准把握得如何。所以不存在“会不会阅卷老师没有认真看我的作文”这种现象，阅卷老师不光会认真看，而且是一个标准到底地认真看。

不按高考标准训练作文？

这些年，语文从某种程度上的确陷入了一种困境——好多学生总觉得提分太慢了，就不想去下功夫了。作文教学好像也跟着陷入了一个“怪圈”似的。

说句实在话，问一个学生你喜欢写作文吗？我估计直接回答“喜欢”的人还是少数。

考试作文跟平时写篇随笔不一样。有一次上课的时候，我从窗户里打眼看见校园里的栾树变了颜色，于是即兴就给学生布置了一篇随笔题目《栾树黄了》。学生们出去溜达溜达，围着树转转看看，回来后写出来的文章就很好。

可是高考作文涉及一个打分的问题，对学生来说是有压力的。他得琢磨着怎么写能够让老师给高分，琢磨琢磨就不会走路了。就好比，你本来平时走路很自然，现在上T台，手也不知道该放哪了，脚也不知道先伸哪一只了，腿也顺拐了，就是这种感觉。

但是毕竟高考的作文就摆在那里，绕也绕不过去，问题也好，困境也罢，我都需要带着孩子们往前走。作为一名老师，我要研究的是在这些条条框框之内，怎样让我的学生走得更从容一些。

2023年我带的高三毕业班里，语文最高分得了138分，总成绩670分以上的同学中，语文获130分以上的有9人，这部分同学的作文最起码要在55分以上，这个分数还是很高的。

有一次我跟学生们聊天，他们又提起“语文是玄学”什么的，我就笑笑问他们：语文是不是你的母语？母语学科的东西怎么能叫玄学呢？咱从小就说中国话，看中国字，总不至于比外国语难理解吧？

一个学生接着说：“阅读理解很难，我和答案理解的总不是一个意思。”我给他的建议是：把自己带进去。假设你就是这个作者，这篇文章是你写的，你在这种情景下说的这个话，可能是什么意思？你不要把自己当成一个旁观者。

又有一个学生说：“文言文、古诗词，我读不懂。”我就打了一个比喻，孩子们都笑了。

我说：“其实那些古诗词，不就是古人发的朋友圈嘛。有同学经常说，谁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句什么话，我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发的。因为他那个说话风格我了解啊，根据说话的口气就能知道，那肯定是咱班谁说的。你看，这就是一个人的风格嘛。”

这和古诗词不是一样的吗？这个口气一看就是李白写的，那个口气一看是杜甫写的。其实，很多时候是学生从心理上让自己和语文有了一种距离和隔阂。

破除“怪圈”，重点还是应该放在培养对语文的兴趣和信心上。

在高一的时候，我们很少刷题，精力都是放在教材的解读上。比如高一让学生读《乡土中国》，很多学生都读不懂。对，它就是一部社会科学类的作品，枯燥、无趣，它不是小说，精彩又吸睛。

墙上的计划表

我们想了很多办法扭转“这本书没法读”的观点。怎么办呢？把它和现实生活里某些场景相关联。

说个最简单的例子：你今天生病了，正常生病要去医院看病，但是去医院之前，要先打一圈电话，找找医院里有没有熟人，问问身边得过这个病的朋友，他们找谁看病，拿的什么药。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现象？《乡土中国》里告诉我们了——因为我们是“熟人社会”。

我们从何而来，我们要到哪里去，我们现在是怎样的……是这本书教会我们的东西。作为学生，不能光有感性思维，还得具备理性思维和逻辑思维能力。

后来，我们把整个14章放到一块儿，画思维导图，然后办了“《乡土中国》读书报告交流会”，没想到同学们脑洞大开，还自编自导自演了一些话剧片段，剧本写得像模像样。

我记得有一组同学的开场白是这样的：“群山环抱中的堆堆坪是个模范村，闫文龙是村里的村长，他全心全意为村民办好事，威望极高，深得村民拥戴。一个雨夜，夯娃的娘强英吊死在村长家门前。在平静的堆堆坪激起了波澜。与此同时，一封匿名举报信寄到了县检察院……”

光听到这个开场白，一下子就被它的悬念吸引住了。

后面讲到诗词单元，我们还会组织诗词朗诵大赛。学生可以读名人诗词，也可以原创。原创加分，鼓励创作嘛。有一些背诵的诗词，还可以谱上曲，用学生自己喜欢的方式演绎。有时候在教室里表演，有时候去学校演播厅展示。

班里每周固定举行随笔交流，不是老师来主持，每次都是同学们自己两两组合主持，主持人会把大家的随笔分成几组，挑出来写得特别好的，打上评语，呈现在教室前的投影屏幕上，主持人会现场采访创作者，大家进行互动交流。在这个过程中，写作的技巧就慢慢渗透进来了。

高一高二往外放一放，高三的时候就要往回收。作文这个兴趣，是细水长流，不是说从一开始就搞800字的作文题目，按照高考的阅卷标准来。

语文课到底要培养什么？

听到过很多专家讲到语文的“困境”，其实我想的是“前路”。殊途同归，一个方向总是一致的，那就是——语文要突破“背背就行了”，它是一门需要“思考”的学科。

如果要给“高分考生”孩子画像，我觉得他们身上都具有思考性，有自己的想法。而更多的孩子没有自己的想法，书上说什么就是什么，老师你讲了什么就是什么。

比如我们的课前演讲，就是让同学们抓住社会上的热点问题进行讨论。有一次，谈到“孔乙己的长衫”这个话题，大部分同学谈的是报纸上的普遍说法：有些大学生太清高了，放不下身段。有个同学就提出来，肯定有大学生本人的原因，但是不是也应该有整个社会层面的原因啊？在大家都认为“这个事是这样”的基础上，她还在考虑：只是这样吗？还有别的吗？这样对不对呢？

这是一种全面地、批判地认识这个世界的思维。这种思维正是我们新教育改革所引导的，正如今年高考的阅读理解题，讲的就是“后真相时代”：听到一个结论，有人没有人云亦云，去实地考察，发现了事情的真相。

学生的素材本，分类标签

今年青岛地区的二模考试，有一道阅读理解题叫《父亲的扁担》，题目是这样问的：文章的标题为《父亲的扁担》，开头却从礼帽写起，这是为什么？出题人完全可以直接说，开头为什么要写礼帽，为什么还要再强调一下标题为《父亲的扁担》？其实他在暗示：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应该考虑扁担和礼帽之间有什么关系。出题人很友好，他给了一个台阶儿。

现在我们新课程标准就是反对机械刷题，反对套路化作答。所以在出题的时候特别强调情境式命题，考验的就是活学活用。

比如说，以前出题会问这一段的作用是什么？现在连“作用”这两个字都不出现。哪怕考的是“作用”，而我可能会问为什么要这样？因为只要题目里出现“作用”两个字，学生马上就开始了——人物情节、环境、主旨，都往上套。所以，为了避免学生往上套，就要引导他思考，“这篇文章为什么要从礼帽写起？”

如果只是套到一个“作用”上，6分题连一半儿也得不到。现在的语文题，没有背的题，都要动脑子。只会刷题不思考的学生，刷十套题跟一套题是一样的，不能仅仅寄希望于刷题刷出成绩来。

有人经常问我：你工作23年了，是不是轻车熟路了？都不用备课了？我说，不是的，语文的教学思维、包括新课程标准都在不断地修订、变化，凭经验吃老本根本行不通。

就说《沁园春·长沙》，以前教学重点是老师讲，讲几个生词、中心思想，讲完同学们就开始背。现在的授课方式发生了很大变化——明明知道这个答案是什么，但我不能给你，要引导学生主动发现答案。

我会抛出很多问题：你来看看人家主席怎么写景的，这些景物有什么样的特点？和他抒发的这种情感有什么关系？作为上高中学到的第一首诗词，如果你是编书人，你想让大家学到点什么？课本里那幅插图，你觉得配得合适不合适？总之，用各种方式引导着学生对这首词进行思考。

“思考”在语文这堂课上是无处不在的。再说得远一点，语文不是为了考试来的，是为了你以后生活、工作，乃至人生的需要，培养“思考”能力，是语文这门学科的终极指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