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培从业者的“黑七月”:清北毕业当月即失业,自降年薪20万转行

2021-08-24 17:28 21世纪经济报道阅读 (41726) 扫描到手机

  “从来没有这么慌张过,就好像生活一下子就陷下去了。”

  这是玥然(化名)离职后的最大感受。半个月前,她离开实习了近半年的公司——一家在线教育机构。就这样,她进入社会后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在毕业一个月后就结束了。仅仅一个月之前,她刚拿到北京大学硕士学位。

  7月24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正式印发《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下称:“双减”政策),将在北京、上海、广州在内的九个城市进行试点。政策明确规定,“学科类培训机构一律不得上市融资,严禁资本化运作;校外培训机构不得占用国家法定节假日、休息日及寒暑假期组织学科类培训”。

  正是这一政策让玥然离开了教培岗位。“简单来说,就是教育机构要大规模收缩以前的业务、老师也没课上了,”供职于某大型互联网企业在线教育板块的谢丽(化名)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企业要生存,就必须要裁员。

  更多人如玥然一样如同翻涌的浪花拍打上岸。数据显示,在中国有超过1000万的教培行业从业人员、超过70万的教培机构。当中的每一个个体,都正在遭受着这场社会大潮的涤荡。

人走茶凉

  变动来得很快。甚至有些局促。

  6月份,网上便有关于“双减”政策的讨论,玥然和谢丽所在的公司内部更是讨论得火热。大家都在关心,“政策真的会来吗?”“来了之后公司会做什么样的变动?”

  当时,玥然还没有太大的感觉。“应该就是调整一下业务板块,老师们少上或者多上几门课就好。”时间来到7月,整个公司的氛围就不一样了。玥然明确地感知到公司的紧张氛围:新提出的的业务板块不再开展了、小组里很少见到新鲜面孔了、公司的零食福利消失了……

  “双减”政策还没有正式落下,气压却骤然降低。7月中旬,玥然所在的教育机构宣布裁员20%,其中最主要的裁减对象就是玥然所在教培岗人员。虽然玥然没有被裁,但她着实受挫。

  “教育行业大势已去,我必须要走了。”这位刚从北大毕业的硕士研究生切身地感受到了“双减政策”带来的影响:她失业了。

  玥然离职一周后,“双减”政策以明文规定的方式通知到了各个教培机构。她所在的公司也收到这一份通知,公司正式启动大规模裁员。玥然不知道她的公司裁员了多少,“但肯定很多。”在北京某科技教育公司做战略咨询的若虹也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她所在的公司裁掉了70%到80%的教师岗。“整个一线教育的业务可以说被砍完了,剩下的一些教师可能也会陆续被裁。”

  政策带来的震荡在延续之中。即使并不处在裁员风暴的中心,谢丽所在的企业裁员亦猛。作为一名运营,她明显感觉到“能联系的同事越来越少了”。

  “在线教育的运营链路是先吸引用户购买低价课,经过辅导老师或者是销售的运营转化,从而成为正式课程,”换言之,在线教育的第一步是让用户接触并接受低价课程。“可是政策出台之后,在线教育不能投放广告、学生在节假日也不能进行补课,消费者看不到低价课广告、接触不到低价课的内容,这也意味着没有低价课可供转化,直接导致没有生源转化成正价用户。”谢丽说。

  减少甚至停止在线课程,已是必然。相对应的,是一线教师面临的无人来学、无课可上的局面。“教培作为一线员工依靠低价课获得薪资和提成,而现在低价课获课困难,公司需要追求利润,只能将他们裁掉。”谢丽说道。

  事实上,直到今年上半年,在线教育还是如日中天。2020年,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教育领域愈发成为炙手可热的投资赛道。根据艾瑞咨询的《2020年中国在线教育行业研究报告》,2020年教育行业累计融资1164亿元,其中在线教育融资金额1034亿元,占比89%。

  资金不断增多、市场不断扩大,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到教培行业当中。如果在几年前甚至是几个月前,成为一名在线教育的老师一定是“香饽饽”:高起点的薪资、高上限的提成、广大的市场需求与求职空间,无数毕业的大学生欣然进入这个行业,其中不乏玥然这样的名校毕业生。

  “相比于传统的学校教育收入,在线教育的收入肯定是高的。这主要因为每个在线教育的老师可以带很多学生。”即便在实习期间,玥然也取得了“令她满意”的工资收入。“有的课甚至可以带一万人、几万人,即便课程价格不高,也能带来很多收入。”

  “在线教育的头部企业当中,一位老师如果授课质量好、上课人数多,月入两三万是一件比较容易的事情。”谢丽坦言。这位毕业于985高校的学生有过多段互联网公司岗位实习经历,“在线教育在我毕业的时候真的是一块肥肉。在线教育老师对比其他拿固定工资的岗位,赚得更多。甚至对比其他互联网公司,平均工资也是更高的。”

  在中国,越来越多的大学生做出如同谢丽和玥然的选择。根据前程无忧2021年数据,在线/培训行业人员学历超过7成,这个数据自2015年开始每年走在增长。

  但7月之后,这一趋势戛然而止。智联招聘的数据显示,教培行业7月发布职位数比政策发布前的3月下降32.4%;超过4成的教培行业人员选择转行;2021年7月进行求职的原教培从业者中,51.4%已为离职状态。

艰难转身

  陷入迷茫的不仅是以玥然为代表的教师们,教培机构也在经历至暗时刻。

  截至目前,ABC360、斯坦利教育等培训机构均已宣布暂停课程;VIPKID、5Talk青少儿鲸鱼小班、哒哒英语在内的多家在线青少年英语培训机构均发声明表示,停止售卖涉境外外教的课程。新东方教育科技集团副总裁8月19日表示,“新东方努力按照‘双减’意见内容,努力从课程内容、授课时间等方面严格落实……面对退费需求,进行无条件按比例退费。”

  7月24日,“双减”政策正式落地。此后,教育市股票场迎来最“黑暗”的一周。截至7月31日,好未来教育跌幅超过70%、高途教育和新东方跌幅超过65%,而跌幅最小的掌门教育和瑞思教育也逼近50%。市场上叫得出名号的在线教育机构大都遭到“腰斩”,市值累计蒸发接近8000亿元。

  为了生存,许多教培公司都砍掉了一线业务。原来在某网校实习的小军(化名)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公司旗下的K12教育业务差不多没了。只有一些素质拓展的业务还继续保留。”同样地,玥然原来从事的小学教育业务线也被迫关停,“中小学的业务被砍掉了七八成,几乎不剩下什么了。可能以后也不会再开相似的业务板块了。”

  不仅是课程教授业务,一线的课程销售业务也大幅削减。若虹所在的公司把武汉、广州等城市的一线销售都撤销了,如今,公司在当地的写字楼早已搬空。“人走了,但租金还得继续付。公司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还在和大楼的物业商量能不能少给点钱。”

  “资本流出教育市场已经是必然,刚过去的市场动荡可能只是开始,”若虹分析道。“现在整个公司都已经明确地知道未来几年内都赚不到大钱,甚至赚不到钱。生存下去已经成为我们的首要业务。”

  这场震荡来得极为迅猛。在此背景下,转型成为唯一的出路。“没有喘息的机会,企业必须要迅速反应,拖一天都是在加重危机。”若虹的老板曾在一次会议中告诫全体员工,“转型,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如今,若虹所在的公司开始在成人教育发力。从今年5月份开始,她的公司就推出了一系列的英语口语、雅思培训课程,未来还准备在素质教育等方面发力。而这些尝试,一些K12在线教育的头部公司亦有布局——高途推出家庭教育系统班、优化大学生考研、考证业务;猿辅导推出“南瓜科学”业务,主打素质教育和兴趣启蒙;51Talk宣布正式上线“语言素养课程”,还准备将成人英语教育升至主要业务板块。

  21世纪经济研究院研究指出,高中辅导、素质教育、成人职业教育是最易转型的赛道,且拥有较大的市场空间。在学科教育之外,依然是教培企业生存和竞争的空间,不过这些市场依然没有学科教育的市场份额大。

  TalkingData的数据显示,在K12赛道当中,作业帮、小猿搜题、一起作业(学生帮)这类的学科辅导类的应用位列K12类教育App月活跃用户量前三名;K12在线教育用户人群中,最主要的诉求还是“让孩子享受到和课堂一样的教学体验”“提高成绩”。换而言之,素质教育的提升并不是K12在线教育的主流需求。

  “如果只是强调素质教育,市场的竞争也许会比以往更激烈。”若虹分析道。她把这一现象比作“狼多肉更少”。

  虽然转型未来依然不明朗,不过教培企业仍有时间进行实验。针对培训机构创始人,政策给行业转型或规范提供了时间窗口期:1年内有效减轻、3年内成效显著,人民群众教育满意度明显提升。换言之,3年之内,只要公司找到政策和利润的平衡点,依然可以在教育市场中获得营收。问题是,多少家公司有信心和能力度过这三年?

何去何从?

  如今,玥然仍在四处投递简历。

  8月至今,她面试了许多学校,无一满意。她发现私立学校给出的薪资完全无法达到以往在教培机构的水平,“一个月连1万元都上不了。我很失望,心情很低落。”而如果要进入较为稳定的公立学校,就必须要等到来年的春招或是秋招,因为2021年的招聘都已经结束了。

  2021年毕业的玥然,和许多同期入职的人一样,被迫改变命运潮水的方向:因为脱离了学校,他们无法享受到“应届毕业生”的身份福利;又因为缺乏足够的社会工作经历,在社招时面临的压力不小。

  “现在,我的处境很尴尬。很被动。” 如今,这位顶级名校毕业生正在重新寻找新的职业路口。

  “教师职业很特殊,他们的技能只能运用到教育市场当中。”若虹也点出了老师们的“尴尬”之处。“老师们失业了很难转到其他工作职位,一般只能在其他教培机构找下一个岗位。但是像技术、战略分析这类工作可以自由地切换赛道,不做教育了还可以做投资等岗位。”

  市场出现剧变,期望薪资也不得不作出调整。近日猎聘大数据研究院发布《2021上半年中高端人才就业数据研究报告》显示,2021上半年,在K12领域中,期望薪资小于当前薪资的人才占比为22.34%,这些人当前平均年薪为44.07万元,期望平均年薪22.98万元,后者比前者低47.85%。同一时期,在线教育人才期望薪资小于当前薪资的人才占比20.19%,其当前平均年薪是39.44万元,期望平均年薪24.24万元,后者比当前者低38.55%。

  从行业流向来看,互联网/移动互联网/电子商务行业仍是这些人才最关注的行业。其中,K12人才投递占比排名第二、第三的细分行业是教育/培训/学术/科研/院校、计算机软件,在线教育人才投递占比位居第二、第三的是计算机软件、教育/培训/学术/科研/院校。

  “双减”政策之后,不同的地方也出台了不同的配套措施,给出了更细致的解释。8月17日举办的《北京市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措施》新闻发布会上,北京市人社局新闻发言人陆晓播表示,“将针对学科类校外培训机构的转型需求,对其员工的就业服务保障工作进行部署”。具体将从6个方面做好对学科类校外培训机构员工的就业服务工作,例如建立“2+n工作机制”、联合各类协会组织形成就业服务矩阵、储备充足的岗位资源、开展入企对接等。

  一个月前,将“生存下去”这四个字放在教培行业多少令人瞠目。玥然犹记得,毕业前夕收到硕士研究生导师的关心:求职怎样?工作待遇可好?需要老师帮忙留意工作吗?

  那时,玥然在微信中不掩欣喜地回复:“这里的老师全是清北的、氛围很棒。我来这实习一个月了,很开心。”语末,是一个微信的“耶”的表情。

  (应采访人要求,文中在线教育机构具体名称均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