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丨《技术与时间(修订合卷本)》导论

2023-12-25 12:37 大众报业·半岛新闻阅读 (107083) 扫描到手机

你是否接受这样一个确凿的事实:我们正处于一个转折之中?

——如果它是确凿的,那就不成其为转折。因为置身于一个时代变迁的关头(假如确有变迁)的事实本身,就排斥企图定义变迁的确凿的知识,它意味着确凿性失去自身的意义,成为不确凿性。我们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不能把握自己:转折首先就是这样一种含蓄的力量。——莫里斯·布朗肖

哲学自其历史的初期,就将技术和知识这两个在荷马时代尚未被区分的范畴相互孤立。这种做法是由一定的政治背景决定的。当时哲学家们指控诡辩学派把逻各斯工具化,使它和修辞学、辩论术归为一类,成为权力的手段,而非知识的场所。哲学的知识在和诡辩的技术的冲突中,贬低一切技术的知识的价值。正是在这样一种遗风的影响下,亚里士多德提出了关于技术物体的本质的一般性定义:

每一个自然物体[……]都自身具有其运动或静止的法则,有些和位置相关,有些和增加或减少相关,还有的则和性质变异相关。[……然而]任何被制造之物自身都不具备其制造的法则。

技术物体自身不具备任何赋予其活力的因果性,技术就是在这样一种存在论的支配下,一直被放在目的和方法的范畴中来分析的。换言之,技术物体没有任何自身的动力。

很久以后,拉马克把物体分成两类:一类属于研究无机物的物理化学,另一类属于研究有机物的科学。世上有两类物体,“一类是无机物,它们没有生命,没有活力,是惰性的。另一类是有机物,它们呼吸、捕食、繁殖;这就是生命物体,而且它们‘必然趋于死亡’[拉马克《动物哲学》第一卷,第106页]。有机意味着生命。生存物最终和东西区别开来”。

同这两类物体对应的是两类不同的动力:第一种是机械的,第二种是生物的。在此二者之间,技术物体只不过是一种混杂物,它同在古典哲学那里一样,没有生存论意义上的地位。由于物质偶然地获得一种生命行为的记号,所以一个被制造物的系列可以在时间中印证着生命行为的进化。技术物体本质上属于机械运动的范畴,它至多不过因为印证着生命行为而成为这种行为失去了厚度的痕迹。

马克思曾尝试过建立关于技术的进化理论——技术学——的可能性,并因此描绘了一个崭新的观点。其后,恩格斯又提出了关于工具和手的辩证理论,从而动摇了被动物体和有机物体的划分。考古学发现了远古时代制造的物件,而且,自达尔文以后,人类起源的问题被真正提了出来。卡普展现了他的有机体投射的理论,19世纪末,埃斯比那思从中得到启示。就在历史学家们在工业革命的领域开始注视新技术所起作用的同时,人们也在民族学的领域中积累了大量关于原始工业的资料,它们表明:技术发展的问题不能被简单地归入社会学、人类学、普通历史学或心理学,它最终要被独立地提出来。在这样的基础上,吉尔、勒鲁瓦-古兰和西蒙栋明确地建立了技术体系、技术趋势和具体化过程等概念。

在机械物和生物之间,技术物体成为一种不同性质的力量交织的复合。就在工业发展打乱了知识和社会组织的秩序的同时,技术也在哲学研究的领域获得了新的地位。因为随着技术范围的扩展,科学本身受其调动,和器具领域的联系越来越紧密,它被迫服从于经济和战争冲突的需要,所以改变了它原有的知识范畴的意义,显得越来越依附于技术。这种新型关系产生的能量已在两次世界大战中爆发。在纳粹控制德国的时候,胡塞尔曾通过代数这门计算的技术,分析了数学思维技术化的过程。这一过程始于伽利略:

他使几何学算术化,“从而在某种程度上使几何本身的意义淡化了。那些最初在几何思维中通常被称作‘纯粹直观’的现实的时空观念,由此被转化为单纯的数字形式和代数结构”。

数字化的结果是丧失原始的意思和视野,丧失作为原本的科学性之基础的原型目标:

显然,人们在代数计算中,把几何的意义退到第二位,甚或简单地把它遗弃;人们仅仅在计算之后才会记起,这些数字本应表示一定的形状。尽管如此,人们并不如同在通常的数字计算中那样作“机械”运算,而是进行思想和发明,有时会有重大的发现—但是伴随着难以察觉的意思的位移,以至于使它成为一种“符号”意思。科学的技术化就在于无视原型。正如建立普遍的理性原则的设想一样,由此而产生的意思的位移将会带来一个形而上学方法的程式。代数学从一开始就在系统地使自然程式化和器具化的同时,“自身卷入了[……]一种突变,它因此成为一种单纯地[……]依靠遵循技术规则的计算技术来获取结果的艺术。[……]在此,使这种技术行为具有一定的意义,并赋予其正确的结果以真理意义[……]的原初思想却被搁置在外了”。

技术化就是丧失记忆,这一点在柏拉图的《斐德罗斯篇》中已有所指:哲学家们在和诡辩家的争论中,指责文字记载的记忆威胁着知识回忆的记忆,记载记忆有玷污回忆记忆的危险,以致将它毁灭;计算决定了现代化的本质,随之而来的是人们对最初原型记忆—这个一切毋庸置疑的推理和意义的基石—的丧失。计算带来的技术化使西方的知识走上一条遗忘自身的起源,也即遗忘自身的真理性的道路。这就是所谓的“欧洲科学的危机”。如果不实行基础的重建,科学必将导致对世界实行失去科学对象的技术化。提出这种必要性的历史背景是:“在30年代,像卡西勒和胡塞尔这样一些著名的人本主义哲学家[……],力图以对现代理性哲学的不同形式的‘更新’,来对抗日益嚣张的法西斯‘野蛮’势力。”

《技术与时间(修订合卷本)》

[法]贝尔纳·斯蒂格勒  著

裴程  等译

译林出版社